
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。唐带福老师站在教室门口,攒劲昂着头望,大概是在望那云层是不是开始稀薄。一排瓦沟水从目光里往下落,“啪啪”的响声吵着耳朵。回到讲台上,唐老师让我们放学跑慢一点,他送我们过洗羊塘河。洗羊塘河没有桥。唐老师是个叠着身子走路的驼背。我们,是读一年级的细娃娃。
放学时间到了。吊在木房拐角上的一块锈犁头被敲打出当当当的声音。我们乌泱乌泱地涌出破旧的教室,野蜂出窝一样。鸡肠子般的山路上,我们几个前脚跟后脚地走,从坡上小学往坡上牧场、落机壳村方向走。唐老师跟在我们身后,背着他装了篮球一样的驼背跟着我们。走完七八里路,洗羊塘河横在面前。雨彻底收了阵脚,天空敞开了怀抱,灰白的雾从山涧往天空飘,袅袅娜娜地飘。洗羊塘河也张开了大嘴,随时准备吞掉我们。
平时供人搭脚的几块石头,已经看不出一点迹象。土黄的河水簇拥着土黄的浪花朝下奔去。河水的气势,让人心慌。唐老师带着我们上一趟下一趟地查看,评估我们从哪里过河生命会更有保障。在一处河面稍微宽阔一点的地方,他掰了根树枝伸进河水,又把那树枝竖在腰杆边比划,像乡场上的土裁缝在意尺长寸短。
一双被大脚趾头咬出两个小洞的塑料底鞋摆在河边,苍凉万状地摆在那里。挽起裤脚,唐老师讲:“我先下河试哈。”我们眼巴巴地看着他,他的样子,又胆小又勇敢。那一刻,全世界的人,没有人会比我们期盼有一座桥横跨在这条野河上;全世界的学生,没有哪个学生会像我们一样,看着老师走进一条河,唯一能做的是,揪着一颗抖凌凌的心为他祈祷。走至河中央,唐老师折回来。大概是河水没有想象的急,也没有想象的深,唐老师像捡了个金元宝,他挥着长长的手臂尖声尖气地叫道:“拿得起来吃!拿得起来吃!”意思是,他能征服洗羊塘河。
唐老师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水灵,有同学讲,那是他朝高处睁,睁着写黑板字活脱脱给睁大的。而每次过河,唐老师总会鼓起他水灵灵的大眼睛安慰我们:放一百个心,莫看我比桌子高不了多少,但是我比你们重,能在急水里头站稳脚掌跟。唐老师背我的时候,他紧紧箍着我的腿,反卷着手。他让我箍紧他的脖子。
我缩着肚皮,我的双手不大情愿地搭着他的肩膀,我跟他曲折的脊背壳,始终隔着一颗米的距离。冰凉的河水没过我的小腿。唐老师的双腿在水流中打颤,他走得极慢,力求踩稳。他的脸就要贴到水面上了,他努力昂着头,努力往高处伸脖子。将我们都背到河对岸,唐老师折转身子蹚过洗羊塘河,在河对岸挥手大喊:
“快回家克了,天煞黑掉了。”我们朝前走,返脸返脸看,看弯弯扭扭的山路上,“一座桥”艰辛走路的身影。
那是一个,永恒的黄昏。
那天早上我去读书,走到河边的时候,大概是前一夜下雨的缘故,洗羊塘河没有像往日那般舒缓,却也不见咆哮。我徘徊在河边,盼望等来一个上山割草或上山放牛的大人来背我过河,可我始终没等来一个大人。时候不早了,我不能老是迟到,我也不能因为河水涨无奈地返回家去,落下个“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”的名声。我拎着鞋走进洗羊塘河,水流推攮着双腿,水流的力量明显大过以往。
没走几步,我脚掌一飘倒了下去,随波逐流,落叶一样。就要摔下石崖的时候,我用尽力气往河边扑腾,慌乱的手薅到了长向河面的一蓬青枝。那青枝有一个吓人却很文艺的名字——鬼吹箫。
对一株鬼吹箫的感谢,抵消不了我一肚子的水和满腹的恨。我母亲从县城来坡上牧场当知青。她是赤脚医生,这是一片缺医少药的土地,因此她留了下来。
29 个知青,就只有她留了下来。因为她的无私,我们几姊妹历经了上学路上的种种艰险。比如,这条没有桥的河流就是艰险之一。我恨我父母,恨他们的选择。
我也恨我自己爬回河岸。真的,我还不如被水打去算了,让他们后悔一辈子,让他们顺着这条河喊他们姑娘的名字,将嗓子喊出血来。回到家里,我对着母亲咆哮:“你们伟大得很。我今天要是着水冲走了你们就喜欢了,你们就满意了。”我母亲先是吃惊,继而一脸愧疚。她的牙齿啧啧啧地打着寒战,似乎比我还冷。她的嘴唇动了几下,始终没有说出来一个像样的词。她急慌慌地找来干衣裳给我换上,急慌慌地给我煮糖水鸡蛋压惊。鸡蛋没有磕破就掉进糖水锅里,她急慌慌地捞,像捞我一样。
在没有桥的河流上,我们是有幸活下来的人。而有的学生娃没那么幸运。一个读二年级的学生娃,就是在端午的一场雨水里从洗羊塘河的下游走丢的。他的父母和奶奶,顺着他走丢的地方喊他的名字,喊了半年。在洗羊塘河附近的山包上有三座坟茔,那是被洗羊塘河没收的三条命。对于这条河,我们充满恐惧,唐老师比我们更恐惧。他去乡里找人,希望在学生经过的河流上建起一座桥,哪怕是用大木杆子搭建的木桥,哪怕是悠悠荡荡的木吊桥。每次他都失望而归。在那些年月里,比这些小野河再大一些的河都没有一座桥,更何况洗羊塘河这样的小河。
在洗羊塘河边的小岔沟上,时常有用几根整齐的小木棍搭建的“桥”,那上面挂有七彩的丝线和细细的红布条。我知道,那是另一种桥。搭建这种桥所象征的是“祈求生命顺利渡过风险坎坷”。算命先生给某人搭建一座这样的小木桥,给某人取上一个诸如张桥保、李桥保之类的名字,一个搭桥的仪式也就宣告结束。搭建这样的小桥毫不费力,只要顷刻的功夫。而真正供我们渡过河流的桥,当然没那么简单。在二十年以前的漫长岁月里,在偏远的山区,盼来一座桥,要用去很多人一生的光阴,就像我们唐老师,待他的学生都踏桥过河的时候,他早已经病逝。
我们这些学生娃,因为每天走路太多,也因为走热的双脚每天几次都要走进冰凉的河水,或重或轻都有腿疼的毛病。因为历经了那次落水遭遇,也因为我时常腿疼,我母亲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小舅,将我转到县城的小舅家读书。从此,九岁多的我,过早地读懂了乡愁。县城与我的家乡乌蒙草原之间隔着两百里的路,我回家的时间只能固定在暑假与寒假。而这两百里顺着山肚子绕的路,绕出好多愁绪来。不仅仅是愁绪,还有身体上所受的罪。每次坐车,我都晕得半死不活,吐得嘴脸苍白。每次晕车过后,都得病恹恹地软上好几天。在那些交通不便的光阴里,即使是两百里外的家也仿佛天涯。省城贵阳抑或北京、上海,更是遥不可及的天外世界。
20 世纪 90 年代初,我参加工作后被单位派去外地学习,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后,我到了某处,准备转车。下了火车,我那本就有风湿的腿脚,肿得跟个棒头一样粗。在路边小店吃面条的时候,店老板得知我来自贵州,一下子就来了兴趣。她跟我说,她的朋友到过贵州,贵州人用牛屎敷竹篱笆当板壁;贵州人穷,用草帽当锅盖;贵州的狗,跟在汽车后面咬。她说话的时候还打着手势,说到牛屎敷竹篱笆,她皱着眉头,仿佛牛屎味儿说到就到了一样。看着她白腻的脸和白腻的表情,我半个字都不想跟她讲,可我心底,涌出来一种欲哭无泪的疼痛来。这种疼痛,持续了很多年。
大山,是两种阻隔——空间上的阻隔、认知上的阻隔。在我去县城舅舅家读书之前,我时常呆坐在乌蒙草原的牛棚梁子大山上,独独地望着草原之外那些低矮的大山。我想象不出来,几层大山之外的世界是啥样,我无法得知,这辈子,我还能不能走到那些大山之外去。远在松河的我的爷爷奶奶,他们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,仅仅是乡场。而当我真正去到了大山之外,我的心境却毫无喜悦之感。
大山之外是一马平川。一马平川的地方,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。这仅仅是地域差异造成的反差么?山与山靠白云相连的贵州,何时才能实现自我突破,缩小这种反差?
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,世上有一种路叫高速铁路,有一种路叫高速公路。当然我也无法想象,有一天,会有一条高速铁路通向我们盘州,会有一条高速公路通至乌蒙草原牛棚梁子大山下。我更没有料到的是,乌蒙草原——这片我钻头觅缝想要逃离的高寒之地,会变成 4A 级风景区,成为外省人趋之若鹜的避暑胜地。那时候的我拥有的,是一袭被大山围困的灵魂,而被大山围困久了的灵魂是迟钝的,也是胆小的。
关于今天的贵州,我讲不清楚她那么多的变化,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是从哪一个县、哪一个村开始的。但我很清楚地知道,那么多的变化,都是桥给贵州带来的福分。在盘州抑或在整个贵州,所有的路,实际上都是“桥”的代名词。这些年,在贵州绵延不绝的大山上,新长出来两万多座桥,梁桥、拱桥、悬索桥、斜拉桥,几乎囊括了当今世界所有的桥型。在世界高桥前一百名当中,贵州占了四十多座。贵州,有“世界桥梁博物馆”的美誉。
贵州的桥,是贵州人看着长大的。每一个贵州人,都是贵州桥梁发展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。比如我和我的同事,就是世界第一高桥北盘江大桥成长过程的见证者。北盘江大桥,就架在六盘水都格镇的上空,而我们贵州盘江恒普煤业有限公司,就坐落于都格镇。坐在办公室,我和我的同事们,能看到从北盘江两岸同时长出来的桥,一天天朝中间长出去。云南的宣威和贵州的六盘水,形同一对儿分隔两岸的恋人,正一点点减去相思之苦。我们举着手机和相机拍,我们的心,跟着这座桥的两端,慢慢抵达彼岸。在北盘江大桥合龙的当天晚上,生活在它五百六十五米高度之下的我们,坐在尼珠河边喝了很多酒。那些伟大的建桥者有所不知,在他们脚下深幽的谷底,有一群人跟他们一样,内心充满喜悦和骄傲。
而我那曾经被一条野河为难过的唐老师他也一定不知道,在这座云端之桥合龙的那天,我突然间就想起他来,一想起他,我心底就涌出许多酸楚。
出了山洞就是桥。幸福,是从桥上迎面而来的。汽车、动车穿过崇山峻岭,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藩篱。今天,从我们盘州到省城贵阳,仅仅只需要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时间,这个时间,仅仅是我小时候走山路去读书一个单趟的时间。我时常以这样的对比来衡量今昔的差距,衡量时代变迁馈赠于我、于所有山区百姓的恩惠。今昔对比,所涵盖的,还有我心头的欢喜和感激。那么多桥,不是平白无故就长出来的,国力、决策者的远见卓识、设计者和建设者的智慧和汗水等等,无一不是这万千之桥横跨莽莽群山的源头和勇气。桥多路阔,交通条件的极大改善,贵州各族儿女的“小康梦”,逐渐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;桥多路多风景多,多彩贵州,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喜欢,被无数人当作了心目中的诗与远方。
贵州各族儿女,当然也有自己的诗与远方。只要想抵达,我们脚下,有的是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