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星期六早上七点半，永乐镇党政办主任周业明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，他一惊，从床上跃起。妻子高应梅已经出门，赶往永乐村开始了她一天的忙碌。周业明想起前天她说自己的腰椎病发了，也不知好点没有，一会儿要记得打电话问问。他早已习惯了妻子双休日加班的常态，不用听她的领导、镇财政分局局长陈鹏报数据、倒苦水，他也明白妻子有多忙。他就是从妻子现在这个岗位上过来的。
今天镇上有个扶贫工作推进会，周业明昨晚整理材料一直搞到夜里两点过才回到家。他匆匆洗漱完毕，抓起外套。党政办连他一共七个人，有五个都是近一年才通过公务员考试招进来的小姑娘，独立工作能力还有待提高，他必须提前赶到会场进行布置。
经过餐桌时，他看到上面放着五十块钱，他知道这是妻子给儿子放的今明两天的生活费，此时，他猛然想起有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儿子了。他回过身，轻轻推开孩子卧室的房门向里张望了一下。儿子在十多公里外的骊龙中学念初二，平日住校，周末回家，只是这几周他回来儿子已经睡了，自己走时他还没醒。周业明没有走进去，他看了看时间，带上门，急急向外奔去……
二
陈鹏在布满薄雾的毛路基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。官田村飞云村民组海拔1200 米，“飞云”听名字就像仙境，生态确实非常好，就是太贫困，道路不通，村民们要去镇上赶个场，卖些土特产换点日常必需的油盐酱醋，得半夜三更起床，打起亮杆赶路，赶完场返回到家，又是夜晚了。陈鹏重重吸了一口雾气，这可不是城里人常吸的雾霾，湿润的空气里透着清新，让人的头脑变得清爽。这里海拔高，天气条件不好，时常雨雾纷飞，山高路陡，修建通组路、串户路的难度很大。
陈鹏和周业明一样，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。永乐原来叫茅坡，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有多么偏僻荒凉，这里生长着大片千年的银杏树群，还有传说砍一刀会流血的、比传说还古老的榉树。但是，这是太偏远闭塞了，外边来工作的人大都留不住。陈鹏来财政分局工作之前曾在小学教书，看到很多孩子在接受过最初的基本教育后，便无可奈何地奔向山外。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也留不住啊。他为家乡、为孩子们深深痛惜。现在的永乐镇，四万多人口中有一万多青壮年长年在外务工，而修路就常碰到这种情况，举家外出，由于无人在家导致道路硬化工作不好开展，有些通过电话联系沟通，有的则直接无法联系。
他眉头紧锁地走着，一年内，每个村民组通一条主路，总里程 423 公里，投入资金 1.2 个亿；串户路要连接一万多户老百姓，总里程 346 公里，投入资金 4千余万元。项目全部由财政分局负责，共划分了 22 个标段。其中三个出列村：永乐村、官田村、源泉村的通组路要求当年 12 月底前完成。这既是天大的好事，也是天大的难事。永乐镇从古至今在地方上就没出现过这么宏大的修路工程，以往一年内能有个几公里、十几公里的道路修建就算不错了。现在一下子铺开这么大的工作量，而工期又如此之紧，人员、施工队伍、建筑材料、运输力量统统严重跟不上。
三
高应梅的腰有些直不起来，那种持续的钝疼让她脑子都木了，心情也不由得有些烦躁。她本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，在这种情况下仍要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语调情绪。现在，已经是早上的第三起调解了。高应梅是财政分局的职工，同时还是脱贫攻坚指挥部永乐村通组路、串户路建设工作组组长。农村就是这个样子，一条路通过时占到了谁家的一点林子、擦到了哪家的一溜地角，鸡毛蒜皮的矛盾就会接踵而来。调解的三起纠纷中有一起是老人对工程队的堵工行为，他是一位空巢老人，子女们都在外工作，他坚持要求施工队把他家的院子地坪打成水泥地，否则不允许施工。高应梅和陈鹏多次做他的工作，告诉他这是违反政策和原则的，又通过他的亲戚朋友来做工作，费不尽的力，花了大量时间才得以调停。
调解矛盾仅是高应梅工作中很小的一部分，高应梅走在村里，村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。她要去看看今天打的串户路的情况。监管质量、督促进度、监察安全是每天必做的功课，一直要巡视到工程队收工，他们才能放心回家。
中午处理完手上的工作来到食堂，她已经错过饭点，如往常一样，高应梅一揭开锅，就看到里面热腾腾的饭菜，这是最让她感觉温暖的时刻，无论来得多晚，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饭菜等着自己，这是同事们对这些辛苦奋战在最前线的战友的关心。她还没开始吃，听到微信在跳动，她随手点开，没想到是儿子发来的：妈妈，生日快乐！接着是满屏幕的蛋糕和鲜花。高应梅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。这孩子，他竟然记得。高应梅翻出儿子的号码拨了出去。
“妈妈，你看到我发的微信没有？”儿子快活地问。
高应梅瞬时心头一股暖流。“看到了，谢谢儿子！”
“下午你能回家吃饭吗？”儿子的声音里有种期待。
“哦，又到周末了。今天恐怕不行，下午要开山放炮，得守着呢。”
“……好吧。”
“要不你问问你爸爸吧。”高应梅急急地说。
“知道了。……他比你更忙。”
高应梅默然无语。
四
广大人民群众：
……
永乐镇基础设施建设主要围绕“五化八工程”进行，其主要内容为“通组、串户路”硬化，道路建设实行全覆盖。全镇通组路 423 千米，串户路 346 千米。
一、项目按先后顺序进行，先实施通组路，再实施串户路。
二、通组路建设由新区财政局统一发包，具体由中交一公局承建，镇人民政府为实施主体，镇相关部门监管。
三、串户路（通户路）由镇人民政府统一发包，财政所、村建、村（居）等单位监管。
四、通组路建设标准，宽度 3—4.5 米，碎石垫层为 10 厘米，混凝土厚度为15 厘米，混凝土标号 C25。
五、串户路（通户路）建设标准，宽度 2.5—3 米，碎石垫层为 5 厘米，混凝土厚度为 10 厘米，混凝土标号为 C20。
六、通组路与串户路（通户路）的区别，受益为五户（含五户）以上按通组路标准实施，其余按串户路（通户路）标准实施。
……
这是通组路、串户路工程全面铺开前，财政分局去各村各寨广泛张贴宣传的《给广大群众的一封公开信》，旨在告诉老百姓这桩大好事的来龙去脉及相关实施标准，做到公开透明，以取得群众最大限度的支持和有效监督。
一辆中型运输车“轰隆隆”喘息着，在一个被当地老百姓称为“木打田”的泥泞路基向山上的施工段费劲而缓慢地爬着，通村路和通组路都是在原有道路的基础上整修后硬化，所以道路蜿蜒起伏，曲折难行。陈鹏一行人在山间的小道上穿行，比车子的行进速度快多了，他来到一处宽敞点的坝子，等待着那辆装了小半车混凝土的汽车。接下来还有一段更陡的坡，陈鹏指挥着一台挖掘机摆好位置，这时，运混凝土的车终于摇摇摆摆地晃了过来，开过这个坝子一半后发动机一阵低吼，四轮开始发力，向着约有 35 度的陡坡进行冲锋，此刻，挖掘机早已启动，紧紧跟在混凝土车后面，当车子的力量开始衰减那一瞬，挖掘机臂顶上了车的后厢，一齐加力，翻上了这段陡坡。每次，陈鹏的手心抓车内把手抓得失去血色，实在是太惊险了。上了这段坡，前面的路已经没有能调头的地方了，汽车只能在坡顶稍宽一点的地方先把头调好了，然后以倒车的方式开行近一公里才能卸下负载的混凝土，拉这样一车混凝土仅可打三米路。“安全大于天”，陈鹏在工作中时时叮嘱，在最危险的地段总是亲自守护。
小小的通组路，修建过程中的协调工作也是千难万阻。通往永乐村 7.5 公里的道路，按标准要由 3.5 米扩宽到 4.5 米，中间有一段要进行放炮作业，但是天气一直阴雨绵绵，老天不给力的同时附近的老百姓也坚决不同意放炮，陈鹏配合着负责这段路的高应梅到农户家反复做工作，求支持，争取理解，按高应梅的话说，那段时间真是头痛欲裂，天天失眠。
财政分局负责全镇的资金筹集和运行，6 人分片负责，责任到人，陈鹏除了自己包保的任务，还要负责总调度。为了按计划完成任务，他们采取倒排工期制，在任务如此繁重、工作量严重超负荷的情况下，陈鹏与局里的同志们决定，把财政分局的日常业务调整到夜晚处理，13 个村居的日常账务、资金报销等工作，安排专门时间集中办理。也有一些单位因为办事不方便、资金报销不及时而有些怨言，但通过有效沟通，大家都能理解了。为便于工作的开展，除了每天现场调度，他们还组建了工作微信群，工作动态及时进行了解和沟通。
财政分所人员虽只有区区 6 个人，却被喻为“消防队”。在修路过程中出现的任何问题，比如材料不足、施工单位与老百姓产生意见分歧引发堵工，甚至一辆车的抛锚，陈鹏或者其他财政分所职工的电话都会立马响起。陈鹏说：“最怕的是深夜响起的电话。”这年 10 月的一个晚上，十点多钟，疲惫的陈鹏已经准备休息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，一辆实施“三改三治”的车辆坏在了路上，由于道路过于狭窄，无法拖移避让，挡住了后面运送混凝土的车辆，无计可施，请陈鹏火速赶往现场处置。陈鹏一听，这可是大事，曾经就有过一回，一辆混凝土罐车因为被堵在道上无法及时解决问题导致混凝土凝固，车辆报废。他抓起衣服匆匆赶往了现场。
深秋的夜晚有些寒凉，但亦是美好的，月色洒下朦胧的清辉，救赎了无边的黑暗，山和树林便雄赳赳站了起来，水泥路面有了淡淡的微光。沿着新修建的通村路熟悉地急驰，陈鹏很快来到现场，果然，一辆皮卡车趴窝在还未硬化的毛路中间，后面跟着一辆装混凝土的车子。一边是山，一边是崖，把道路死死卡住，调头都没有地方，推也推不动，陈鹏马上联系了一家汽修部，好说歹说请他们紧急支援、现场抢修。他就这样守着，直到道路疏通。仰起僵直的脖子，他好像看到了一颗启明星，再过几个小时，又将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……
五
永乐镇是 5 天赶一次场。赶场天都是周业明繁忙而紧张的日子，因为无论哪一家村民有点什么问题，都懂得来找政府“反映”了，包括一再要求要把自家院坝打成水泥地的人。而办公室的小姑娘们根本应付不来，再加上要对接 9 位领导的日程安排，出行用车，大会小会的准备布置，后勤接待的安排……周业明成天忙得像是个空中飞人。
又是一个星期六，周业明正准备下乡，儿子在一旁突然说：“你们倒好哟，一天游山玩水，饱览田园风光。”
周业明心头一动，今天的行程不算紧张，去源泉村为“脱贫攻坚行动指挥部”挂牌，顺道去源泉村茶叶产业基地实地了解发展状况，下午去察看自己包保的官田村田湾组连接 16 户人家、共 97 米长的串户路建设情况。好久没陪儿子了，不如喊他一起去，也让他了解一下他老爸的工作状况。不过，还不一定喊得动。于是他试探着说：“要不，今天你和我一起去乡下‘游山玩水’？”
没想到儿子一口应允：“好啊！”
车子一路颠簸，儿子有些昏昏欲睡，看到车窗外闪过各工段的忙碌场景，周业明说：“快了，最多还有半年，整个永乐镇的路就会全部变坦途了。”
到了目的地，周业明让儿子自己先逛逛，他要把正事处理完。这一忙就是一个上午，等到中午吃完饭喊儿子上车去官田村的农户家时，儿子怎么也不愿意去了，周业明只得找个车把他捎回镇上，父子俩的“一日游”就这样半途而废了。
六
今天是星期五，所有的工作进行得都很顺利，高应梅想起好久没给儿子在家煮顿饭了，她拨通电话让儿子回家吃饭，儿子在电话那头欢呼了起来，她脸上带着笑意，握着手机，直到里面传来“嘟嘟嘟”的声音，仍迟迟没有放下。
下班后还没到家，她远远就看见了儿子像个泥猴一样奔来。高应梅生气地说：“去哪儿疯了？一身的土。”
儿子说：“今天赶场，没挤上车，打摩托车回来的，到处在修路，灰尘大得不得了，特别是晴天中巴车开过以后，漫天黄土，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高应梅着急地说：“坐摩托车多危险，跟你说过多少次，不急那一会儿……”
她正要拍打儿子身上的灰土，这时电话响了，她看是村里的一位农户，皱了皱眉，知道还是那事。
“高同志，我家后门也要接条路呀，这个事你一定要给我解决了……”
“已经跟你解释多次了，按政策每家只能修一条串户路。如果将就他们施工队在，你图个方便再修一条也没问题，但是只能自己出资，我可以帮助你协调。这是原则。”挂了电话，一条微信跳了进来，她怕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，习惯性地顺手点开，原来是镇纪委副书记钟华在群里发的一张照片，照片是刚打好的通组串户路，默默地连接着一两户寂静的农家，被钟华在图片上面附了一段文字：老乡，即使你不在家，我也要把路给你修到家门口，我没有其他念想，只愿你平平安安回家过年。
下面紧跟着一位同事的留言弹了进来：我想，我对得起这份职责，我对得起贫困户们，要说对不起的人，恐怕是我的儿子。
高应梅伸手拍着儿子身上的灰尘，又薅了薅他满头的砂石黄发，突然间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。
七
陈鹏在村组检查工程进展情况时，接到一个电话，放下电话后，他的心情变得焦躁了起来。工期！工期！在材料能够充足供应的情况下，苦点累点，工期应该可以按时完成，但就是砂石供应不上了嘛。刚才这个电话又是来跟他诉苦的。
确实，现在又恰逢湄石高速公路开工建设、243 国道的修建、永乐到新蒲的二级公路改造施工，所有的砂石用量集中到一个时间点上了，加上国家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日趋严格，新建采砂场、采石场的批文根本不办理，这是个头痛的问题呀。
陈鹏闷闷地走着，突然他看见一片向阳的树林被绿色的围栏圈出很大的“运动场”，鸡在林间细腻地刨食。哦，这是周业明挂帮的五家贫困户中的一户——夏体详家。夏体详家通过易地扶贫搬迁，又在周业明的帮扶下搞起了养殖业，所以他家已经在去年脱贫了。
“这些鸡娃儿长得很好啊！”
“呵呵，是啊。”
“现在能卖多少钱一斤？”
“看行情，一般能卖二十多块。”
“卖得好不？”
“不够卖。”
陈鹏继续走，遇见老乡回家。
“你家的路打好没有啊？”
“打好喽，早些天就打好咯。”
“现在的政策好吧？”
“好哇！现在的社会好、共产党好啊！做梦都想不到。”
“这是党和国家给你们修的幸福路、小康路。”
陈鹏继续走，他此刻的心情好多了。他远远地看见了镇党委书记带着一群客人边走边谈，他们指点着永乐的山水，指点着永乐钻进山后的道路。他看见周业明跑前跑后地在张罗着、招呼着。他看见了高应梅从村委会出来，他们两口子擦肩而过时眼神进行了淡淡地交流。他看见了乡亲们一踏出家门，路就在脚下。他看见了挂着“脱贫攻坚行动指挥部”的牌子，这是一场直面贫困的战争，多年后回首，我们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，一起浴血奋战。他看见了永乐漫山的茅草，在太阳的光辉下婀娜摇曳。
“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。”他想。路，一定会按期修通，永乐村、官田村、源泉村一定会按计划脱贫，永乐镇一定会按既定目标完成脱贫攻坚任务。
八
曾经的茅坡是名副其实的“永乐”了，农村电商已经进驻，路通了以后，这里的脆红李基地、蜂糖李基地、红心猕猴桃基地，还有著名的“山堡辣椒”、“跑步鸡”、茶叶将插上腾飞的翅膀，成为造富的机器。
终于，永乐迎来了第一批旅游团。以前的“茅坡”已经有足够便捷的交通方便人们去探秘古银杏林满地金黄的落叶，去惊叹可能与中华历史年龄相当的、传说砍一刀会流血的沧桑榉树，去发现就算再偏远的乡下，也已经有太阳能路灯划破夜晚的黑暗。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枫香林吹过来的芬芳，去寻找一种叫“乡愁”的东西。